【解说】
佛山自古文风鼎盛,从这里走出的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者众。为官的目的是什么?对于这样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从古至今,佛山入仕者们的回答竟然出奇的一致。究竟是什么,勾画出佛山官员们贯穿古今、殊途同归的这一幕奇景?在近乎同步同调的背后,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无声推动?
佛山粤剧院,正在紧张排演一部话剧《铁血道钉》,它讲述的是辛亥革命爆发前夕,国人修建京张铁路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获誉“中国铁路之父”的近代著名铁路专家、南海人詹天佑,他花了整整4年时间,主持修建了第一条由中国人自主设计和建造的铁路。
詹天佑少时由南海赴美留学,20岁即从耶鲁学成归国,试图以满腹学识搭载一腔热血,报效国家。然而依据清律,任职则需官称,无官身之人,想做实事寸步难行。现实如此之残酷,一个单纯的工程技术人员,怎样才能实现自己的工程救国之梦?
詹天佑果断做出了抉择,他依照清政府捐官的办法,毅然报捐了一个从六品的小官职。此后,从从六品的选用州同到正四品的道台,从邮传部参议到交通部技监,詹天佑仕途顺利、位高权重。然而史书并没有在他的这些官职上留下浓墨,人们更多看到的,是在他主持下中国人第一条自主铁路的通车,以及祖国大地上那一条条钢轨的纵横通达。
究竟是什么,让詹天佑这位单纯的工程学者抛弃了传统知识分子的“退之”哲学和“清高”姿态,毅然投身仕途?
开启詹天佑秘密的钥匙,或许我们可以从一座山说起。
在詹天佑家乡佛山南海的西南部,有一座只有三百多米的山峦,这座数万年前的死火山,如今松涛如韵,绿郁葱葱,风景秀美,游人如织。这里还发掘出了有五千年历史的石器制造场,所以考古学家也称这里为“珠江文明的灯塔”。
西樵山。
而对于许多佛山人来说,西樵山还有着额外的意义,它是佛山文脉之所在。佛山文风鼎盛,广东的文武状元,佛山就占有半壁江山。尤其是明代,随着珠江三角洲商品经济的发展,佛山一跃成为“气标两广”的人文之邦。明朝成化正德年间,佛山五里之地就接连出了状元、会元等数位名臣大吏,官至尚书、太师太保、丞相、翰林院侍讲不等,形成“五里四会元”的奇观。一时之间,在朝为官的佛山籍人士颇多,形成了“南海士大夫集团”。有意思的是,多名官员不约而同地在西樵山大建书院,西樵山一时书声琅琅,墨香远播。
1898年,一场由维新派人士掀起的“戊戌变法”运动,被誉为是中国唤起民族自觉运动的开端,中华大地都知晓了它的领导者和精神领袖的名字:康有为。而康有为走向京城之前,就求学于西樵山的三湖书院。
西樵山书院之盛,绵延明清两朝,俨然成了明清广东的“大学城”,理学大师们在这里相互切磋砥砺,推崇理学,讲学授徒,让西樵山大儒云集,顺理成为“理学名山”。有明学者赞叹:“西樵者,天下之西樵,非岭南之西樵也。”足见西樵山当年理学之盛。足见西樵山当年理学之盛。
西樵山的故事讲到这里,或许我们可以为大家简单勾勒这座理学名山几位代表人物的显著共同点,西樵山的理学,从学派上属于宋明理学中的心学,而岭南心学最核心的观点,就是以天下为己任,注重躬身实践,尊崇经世致用。
西樵山理学之盛,让佛山地区的读书人深受影响,进而导致明清以来佛山走出的官员们,身上都有一股独特的气质:耿介率直,不畏权贵,不谋私利,为官为民做实事。“不惟上,只惟实”,“直道而行”和“务实为民”的DNA,或许就是佛山独特“仕风”之凝练所在。而今日的佛山,仍旧能够找到昔日这些拥有独特“官品”的优秀官员们所留下的痕迹。
顺德乐从大罗村,曾任冼家坊村长的冼国铭,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幅白描画像,画中人是冼家第四代祖先——冼光。冼国铭与其他乡老商议,如何将冼光像放大、悬挂于祠堂,让后世子孙不忘这位先祖。其实这位生活于十六世纪的先人,一直是几个世纪以来冼家坊最为津津乐道的人物。每个冼家后人,都能清晰讲述儿时就听到的传奇故事。
明弘治年间,江西安仁县调任了一名从佛山来的县令,冼光。冼光一上任,就微服私巡邂逅一起平民因得罪权贵而被冤屈入狱的案件。冼光当机立断立即展开彻查,原本以为高枕无忧的幕后权贵辣手还击,面对威胁利诱,冼光不为所动。最终,权贵伏诛,平民沉冤得雪。此后,冼光在任上始终不畏权贵,刚直不阿,为乡为民做了不少好事。
“民无冤讼,有冼灯笼;讼无滞屈,有冼三日。”这是500年前民间对冼光的褒扬。而今,“冼灯笼”的光辉穿透历史,今天的大罗村,冼氏后人占五分之四,冼氏族人们仍旧被先人的荣光所照拂,先祖之风,成为他们一辈子为人做事的典范。
冼国铭在任村长期间,创办了“冼氏家族基金会”,从家族成员中募集资金,以扶贫助弱,支持村里年轻人读大学。冼国铭卸任后,新的村长也照样延续了基金会的运作,直至今天。
冼家山冼光墓前,冼国铭身边多了一位年轻人,冼润青,他是冼国铭曾经资助的大学生之一,现在一家工厂帮老板打理生意。老板看重的,除了他的业务能力,还有他朴实的性子。对于冼润青而言,恪尽职守的理由很简单,除了不辜负老板的信任,更是为了不负冼家“惟实”之名:踏实做事。
佛山南海九江中学,在一幢幢崭新的现代教学楼簇拥之下,有一处别致古雅的老建筑,这是一座纪念馆,为了缅怀一位清代鸿儒而建,就连九江中学,也是为了纪念他而命名。校园里,屹立着这位先贤的铜像,每位校友回到母校,都会很自然到铜像前驻足,或观摩,或礼拜。
朱次琦,清朝大儒,1807年生于南海九江,故世人称“九江先生”。朱九江初时屡试不第,中进士时已界不惑之年,任山西襄陵代理知县。或许他预料到自己在官场甚难作为,赴任前便与乡人借了回乡之款,甚至在路上就对神发誓,如果自己拿老百姓“一钱”,神明戡之。朱九江为官仅半年,就为当地老百姓踏踏实实做了很多好事。任期届满,他毅然辞官回乡,当地百姓千般乞留,甚至为他立了生祠。
冼光和朱九江只是古代众多佛山入仕者的简单缩影。纵观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时刻,在中国不同的角落,都留下了佛山籍官员兢兢业业为老百姓做事的身影。
谭平山,佛山高明人,他是中共广东党组织和广东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创建人,又是新中国第一届人民监察委员会主任,成为从佛山走出去的党、国家和军队的缔造者之一。1949年10月1日,他随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登上了庄严的天安门城楼,参加了新中国开国大典。他在民主革命、民族救亡斗争中,不顾个人安危,一心为国,不惧权威,忍辱负重,惟实为民。佛山人将此概括成“爱国、为公、奋斗”的精神。
佛山官员“不惟上,只惟实”、“直道而行”、“务实为民”的为官哲学,当代仍在传续。上世纪后半叶,改革开放的春风正熏,邓小平同志要求广东率先“杀出一条血路来”,佛山作为珠三角核心地域,当地官员以务实敢干,轻装上阵,不怕丢乌纱而著称。简单的一句话,涵义如它的表述一样质朴、实在,佛山籍官员大刀阔斧、无畏洒脱、不计名位、敢闯善创、勇于担当的形象活灵活现,让我们隐约又触摸到几百年间回荡于庙堂或西樵山野的佛山正道清风……
时光再度回返,我们能发现一个现象:或许由于善实干、不惟上,历史上许多佛山籍官员都因耿直行事,或直谏皇帝,或得罪外戚、权臣而被削职罢官,仅明清两朝,就能拉出一列不短的名单:海瑞之清正廉明世人皆知,但或许未必知道同期有一人与他并称“二廉”:石湾澜石人霍与瑕。他因“不礼”严嵩死党,被弹劾罢官。
张居正之丰功伟绩世代流传,但首位大张旗鼓推行张居正“一条鞭法”的官员是谁?南海叠滘人庞尚鹏。他耿直廉洁,执法如山,却一度被削职为民,最终客死他乡。
这列名单还有简文会、梁储、黄仕俊、何维柏等闪亮的名字,他们都有过相似的贬职遭遇。然而我们注意到一点,这些佛山籍官员不仅在任时刚直务实,更为可贵的是,他们从庙堂退居乡野之后,仍旧没有停下“惟实”的步子,他们用行动告诉世人:若在朝不能施展抱负,亦可回乡有所作为!
或辞官,或罢免,这些佛山籍官员们迈出朝堂,潇洒离去,但他们大多胸中仍旧怀有经世济民的理想。
我们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向了同一个所在。
西樵山。
阁老方献夫和太子少保霍韬先后离开官位回来了,他们各自在西樵山建立了书院。被誉为“庞青天”的庞嵩也回来了,专心讲学收徒,将岭南心学发扬光大。曾经的朝廷重臣,在山上都只是单纯的儒士之身,但这一位位大儒云集、聚首,或诗文唱和,或精研理学,他们的辐射力丝毫不逊于久居庙堂之时,聚沙成塔,西樵山逐渐发展成为岭南各地名儒、名臣交流思想和政治主张的场所。
这便是西樵山文风兴盛的缘起,也是西樵山文脉数百年间流转、生生不息的奥秘。佛山明清时期能够跻身中国四大名镇之一,这些大家思想中所蕴含的启蒙思想和先进理念,对于华南地区乃至中国历史进程的走向,都意义匪浅。
此前提到的那位九江先生朱次琦,他在辞官以后,勤奋著述,强调学问的目的在于“通经致用”,成为清代学界翘首,将“惟实”之风传遍天下。他创办的“礼山草堂”,吸引了一大批优秀的年轻学子前来求学问教,这批年轻人有不少都在史书上留下过名字,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有两位:一位是陈如岳,官至翰林院编修,辞官后回乡修书撰文,教育子弟,他酿造的石湾米酒“玉冰烧”名动南中国。另一位学生深受他经世致用理念的影响,最终做出了轰动天下的大事,他就是康有为。
2012年,九江中学80周年校庆,一场特别的仪式在朱九江纪念馆楼前举行。学生们穿上传统服饰,以正宗的周礼礼拜仪式拜祭朱九江。细雨霏霏之中,莘莘学子默然礼敬先人。他们礼拜的,是“惟实为民”的官员朱次琦,还是“经世致用”的九江先生呢?
时光流转,这股务实为民的仕风,在今日佛山的基层官员中,依旧有薪火相传的火种遗存。
禅城区南庄镇紫南村是全国十佳小康村,人们万万不会想到,10年前的紫南村是一个“问题村”,老光景随着一位私营企业主的归来而改变。潘柱升,在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之时,放弃了自己一手创办的企业,“不拿村民一分钱”,回到家乡紫南村,高票当选村党支部书记。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官僚的做派,只有埋头做事的认真劲儿。自从2007年回村以来,潘柱升把紫南村变成了一个“先进模范村”,就在2016年6月,他被中组部授予“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光荣称号,在民间他获誉“义工村官”。
同在2007年,离紫南村不远的南海里水北沙村,“珍珠”女商人沈小琴也放弃了舒适的老板娘生活,回到家乡,担任北沙村党总支书记。上任之初,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欠债2000万的北沙村,她运用管理企业的模式管理村务,改革工作思路,利用自己过去生意上的资源,为村里招商引资,带领全村致富。水北沙村面貌焕然一新,2012年,沈小琴当选中共十八大代表。
在今天佛山四处,我们不难找到更多与潘柱升、沈小琴相若的身影。
据明末清初著名学者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两千年前,在南海石门,曾经有过一口“贪泉”,据说人喝了泉水就变贪;而在百里之外的东莞,则有一口“廉泉”,据说人喝了泉水就变廉。然而,东晋广州刺史吴隐之不信邪,他认为人的贪欲与泉水无关,潇洒的前往南海石门捧泉而饮,写下诗句:“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历史也证明,他果然与那些中包私囊的贪官不同,坐拥广州刺史之肥缺,却克己奉公,一心为民,卸任时两袖清风,是著名的廉吏。
今天,无论是南海的贪泉还是东莞的廉泉,都早已荡然无存,但吴隐之饮贪泉而不贪,与许多贪官污吏喝廉泉却不廉,这一耐人寻味的历史之问仍然在拷问人心。纵观佛山仕风数百年,从霍韬、冼光到朱九江、康有为,一脉相承的他们其实早已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做官,不惟上,不计得失、无忧进退,惟实为民足矣!
舞台上,京张铁路通车前夜,詹天佑身穿花翎二品衔官服与兄弟坐在铁道上交谈。“我坚信,我们这列承载着中华百年自强梦想的列车,一定会沿着这条道,这条钢铁铸成的大道开往光明灿烂的未来。”汽笛声声中,冒着白烟的老式蒸汽火车徐徐向前方驶去,从老式蒸汽机车,再到内燃式火车,电气式火车再到今天的和谐号高速列车,中国的铁路已经遍布全国进而向海外延伸,詹天佑“铁路兴邦”的理想像一枚道钉钉在了中国的大地上,而他的这番话,为数百年佛山入仕之人做了最好的注解,这是佛山籍官员骨子里的DNA,詹天佑是继承者,又是传承者。西樵山清风今天仍在我们耳际环绕,佛山仕人的惟实之风,浩渺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