蝜蝂是善负重、喜贪婪的小虫,遇东西不论好坏都背上,直至负重不起为止。若遇人减压帮它重新站起,照样见东西就背,又爱攀高处,最终坠地摔死。夜读柳宗元的《蝜蝂传》,深有感触,从心底耻笑也悲叹贪婪一切、盲目占有、最终不堪重负而摔死的小爬虫。合卷时,突然想起了邻居堂叔。
堂叔大我二十几岁,自幼给我的印象都是老头形象。他半茬胡须、半长乱发,两三个月剃一次光头,会露出几个秃斑;个头不高,背微驼,走路总是低头看地,左顾右盼找东西似的;嘴里经常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偶尔听得见一鳞半爪的话,却永远听不清他在讲些什么。
堂叔十分勤劳,他一个人种了几十亩地,全村数他家地最多。由于没钱请牛工、买肥料,种地虽多却是广种薄收。虽是广种薄收,收的粮食供养一个人吃饭却是绰绰有余。粮食一袋袋堆在家里霉变,一年到头总是吃着霉变粮、陈年粮。每天早上做一大锅饭,一顿吃几大碗,做一顿多半能吃几天。
堂叔平日里一副“把家虎”做派。记得读大学期间,我在自己家的荒山上割龙须草,由于不清楚边界,越界割了几兜。突然他在对面山上大声吆喝起来,后来还整整在我家门前骂了三天。我明知不应和他一般见识,却还是忍不住生气。母亲劝道:“他才骂你三天,分明是看你是大学生,在家呆的少,要是换了别人,非骂上三年六个月不可,直到有新的咒骂对象出现为止。”看来,他对我似乎还有点口下留德、嘴下留情了。
由此,堂叔家的东西从不会丢失,据说连老鼠也不会去他家偷一粒大米。但偶尔他自己把东西弄丢了,却总是怀疑被邻居偷去,照样骂人不止,让人闹心不已。为保一家安宁,母亲每年正月初一敬天神时总是默默地念着:“祈求老天保佑孩子他秃子叔家千万别丢东西。”如此反复多遍,实在是堂叔马拉松式的骂人让人受不了。
堂叔的节俭也是出了名的。大学毕业工作以后,我看他破衣烂衫,连续几年向民政部门给他要了衣被,他总是舍不得穿用。给他再多,都是放在家里,过年照样穿的是破衣烂衫。国家给的五保户供养金他舍不得花,每年回家我孝敬他几十或几百元钱他也舍不得用。在外人看来,此人如此穷困,其亲戚朋友良心何在?
前年过年回家时,堂叔房子起火了。我见他干活儿未归,就破锁开门灭火。进门后让我十分震惊,这哪里是住房?分明是一间装得满满实实的破烂儿仓库。满屋堆的尽是木棒柴草,只有两条窄窄的通道,从门口到灶台,瘦人还要侧身才能挤过去。屋内没有床,只见一排竹棍上堆一些稻草,上有一床破棉被。竹棍床上下居然也堆满了木棒,睡觉时需要小心翼翼地侧爬才能上去。
我不知道他的碗筷生活用品放在何处,不知道他如何吃饭、如何生活,我被震撼到了,这分明就是动物的洞穴。那次起火,是灶与柴草挨在一起,余火未烬引燃的。火不大,两桶水就浇灭了。但因为有一屋的柴草,想必当初如果未及时发现,一切都会化为灰烬。火扑灭后,堂叔回来了。他瞧了瞧,见没什么东西被烧,就哼了两声谁都没听懂的话,转身又出门干活儿去了,一切照旧,好像压根儿什么都没发生。
去年过年回老家,听说堂叔已去世。家人将他房内物料扒出来烧掉时,发现我与政府给他的七八床棉被、一大捆衣服崭新未动。最让人震惊的是,村里人丢失的锄头、镰刀、扁担、钉耙、扬杈、斗笠、草帽等,还有我那把丢失后苦苦没有找到的老虎钳,都在他家里。每样多的排一大排,锈迹斑斑,蛛丝缠绕,都是一生用不完或派不上用场的无用之物。可以确定这些东西都不是他偷的,只是村民不小心丢失在外被他捡回去的。奇异的是,他的一双小眼睛似雷达般敏锐,只要别人东西一丢,准会被他发现并捡回。
堂叔走了,给人留下一声叹息。
他贪婪一切,再无用的东西也会病态般占有,狡黠的目光还总是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不懂取舍,收捡了一屋子的破烂儿,挤占了所有的空间,过着狗窝一般的低劣生活;不辨好坏,一屋子无用之物,成为了他的全部人生。
我无意笑话堂叔,因为他本来就智商不高、没受教育、不懂生活。可笑的是许多所谓的智者、能者、强者、贵者,不也是为了一屋子“破烂儿”而乐此不疲,耗上人生全部时光,甚至身陷囹圄吗?只不过他们的“破烂儿”稍稍上点档次而已。无论是“房叔”“房婶”“表哥”,还是黄金多多、古玩多多、奢侈品多多,可能拥有的都是一生用不完或派不上用场的东西。这些人不择手段、病态般地占有,却毁掉了一生的自由、健康、幸福、名誉。他们的“蝜蝂人生”不是更可笑吗?(邹龙权)